“顾,我在开往土耳其特拉布宗的巴士上。刚刚离开格鲁吉亚边境,一路沿着黑海行驶。虽略有颠颇,此刻仍忍不住写信给你,字迹潦草,愿你可以辨认。此时,一轮巨大的彤色落日正在黑海的上方,云彩壮观地朝天边铺陈开来,我鲜少见到如此清晰壮阔的太阳轮廓,那样不真实地缓缓沉入海面。这样的景象令我感动,我想象你就坐在身边,我们侧脸望向窗外,满脸都是金色的光芒。”
我摸了摸脸上已风干的泪痕,望向窗外,合上记事本,再也没办法写一个字。
刚才,当我步行通过边境的时候,天气炎热,队伍中有人晕倒,滞留耽误太久,进入土耳其边境后,我找不到原来乘坐的那辆巴士了。除了一本护照,我所有行李和钱都在车上。
我想象过旅途中的各种意外和困难,并非没有预期或遭遇过。可是,当我走向黑海,看见即将西沉的太阳,看见身边绝尘而去的巴士和没有尽头的荒芜公路,天快黑下来,心便扑扑凌乱地跳动。
如果巴士真的没有等我,今天晚上去哪里睡觉,这是个问题。一边不懈寻找巴士,一边思考着。网上许多人写花最少的钱或不花钱走天下,是否成行怎样成行我不知道。我真实地走到了这个境地,根本不想哭,哭有什么用。如果天完全黑下来还是没有找到车,我应该回到边境口岸找警察,也许他们能查到,帮我找回行李。就算需要些时间,夜晚不太冷容易混到天亮,几天不换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得观察一下口岸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睡觉,明天是否找个餐厅打工交换午餐。幸运的是,护照还在身上,能证明身份就好。我身体无碍,英语还能表述,情况不太坏。
我接受了这个意外,前途未卜内心尚有疑虑,但是无惧。黑海的海面被落日映射成桔红色,沙滩上有赤足散步的情侣和追逐嘻闹的孩子,啊,还有色彩明艳的冰淇淋车,如果此刻我还能从身上找出一美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去买一支,芒果味的。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吹着口哨走路,反正一无所有,心里倒平静下来。这种反常的平静放松,就好像在城市里犹豫许久终于放弃一份步步为营的鸡肋工作,突然感到清风拂面海阔天空。
我知道,倘若存活于世,身外物仍至为重要。我可以不吃芒果味的冰淇淋,但不得不考虑果腹。我的肉身一样跳脱不出俗世的需求。维持生活和旅行,一切都需要代价。只是在那一刻,我强行压抑住需求的暗示,选择了乐观。
可以解决掉人生所有的难题,这是多么不得已的自信。迎面而上,有时不是勇气,是没了退路。
走了几百米,忽然发现我的大巴车正停在路边,我迟疑了一下猛地朝它狂奔而去。原来它并没有在口岸停车场等,它在这里。那么,那么我在找了一遍又一遍后杜撰出来的可怜景象以及应对措施,都是杞人忧天?我大笑起来,原来它一直都在,我不用睡路边不用担心没钱。之前凄惨的想象就像一个玩笑,我又回到了冷气十足的大巴车上。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激动什么呢,这就是事态原本的样子啊。可我真的忍不住,就像两手空空的人意外得到垂怜,一切本不属于我,都是恩赐。
我在座位上坐定,服务员开始发饮料,我要了热咖啡。回想起刚才发生的经历,只是几百米的路程,却如同经过一段真实的一无所有的流浪,从惶恐焦虑到坦然无惧。没有为恐惧和失去掉一滴眼泪,却为失而复得而无法抑制。
我把这本旧旧的记事本捧在胸前,因为带在旅途中太久,它的边角磨损翻起。我在上面记一些临时的资讯,也包括当地人帮我写下的本国语言地名和简短的问候语。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从最后一页写信,写给顾。我在马苏雷丢弃了他的邮箱地址,那是他唯一的联络方式,可我仍然在记事本上写信给他。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在这路上。或者,它们是写给顾,也是写给我自己的信,在孤寂的旅途中,与自己的对话。
“顾,你还好吗?我蹲坐在库塔伊西一家国际巴士售票处的门口写信给你。天气热极了,就像身处一口热锅之中,头顶烈日炽烤,地下火焰窜动,靠近地表的热气被折射成波浪状的光线。我临时决定当日离开这里前往土耳其。
热浪里人声鼎沸,人们拖着巨大的行李在路边徘徊,小贩穿梭其中兜售食物,阳光下一个孩子的雪糕瞬间就融化了,粘稠的液体流经手指大滴大滴掉在地上,我坐在路边的一级台阶上,双脚必须不断地避让拥挤的行人,有时候让他们从我的腿上横跨过去。
你留下的照片我仍带在身上,刚刚从记事本里掉出一张,拍的是繁盛烂漫的粉白色樱花。樱花花期短暂,一边盛放一边凋谢。春风急,只见一地惆怅。捏着照片的一角,我能听见起风了,花瓣如雪簌簌飘落,清薄淡雅在阳光下翻飞闪烁。香味糅合在早春的温度里,不易察觉。樱花未有倾国倾城之貌,如梦似烟,是与世间喧嚣无关的花朵。
可是一抬头,还是身在这热闹的人间,陌生的城市街角,阳光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
我害怕这番茫茫人海的景象,它总是让我产生寂寞与寻觅交织的错乱和绝望。身外万物迅速流淌慌乱穿行,我却仿佛蜡像般凝固停滞踌躇不前,无措感宛若兵荒马乱中丢了亲人失去方向。
有几次,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转眼就不见了。那也许是幻觉。想起三毛的《滚滚红尘》,章能才在逃亡的船舱里跳跃寻找人海茫茫中的韶华,心底便有一种乱世中的无望。
樱花落成了一场雨。
世界这么大,我开始担心,再次遇见的可能性。
我想重返马苏雷看看你留的字条是否还在窗子上贴着。
车来了,大家一阵急促的骚动,我要走了,穿过马路去对面乘车。也许凌晨即可到达土耳其的特拉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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