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林
发 自 美 国 纽 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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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达·塔罗和罗伯特·卡帕 (图片来源:Robert Capa and Cornell Capa Archive)
“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是你离得不够近”。
这句经典之言来自罗伯特·卡帕 (Robert Capa)。他是上世纪著名的战地摄影师,马格南图片社的创始人之一。他帅气的外表,不羁的生活方式让许多人梦寐以求。他是明星,他是大师,他刻画了我理想中“摄影师”的一切。
卡帕生于1913,卒于1954。刚入不惑之年的他,在越南拍摄印度支那战争时,不小心踩到了地雷,被送往医院后宣布死亡。在那个摄影的黄金年代,处于人生的顶峰卡帕手握相机在痛苦中死去。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想要卡帕的人生吗?卡帕的挚爱,和他一同打造了摄影事业的战地女记者姬达·塔罗 (Gerda Taro) 也在战争报道中死去——她在前线被一辆坦克车刮擦重伤,10吨重的铁履带从她的腹部压过,随后不治身亡,年仅27岁。
△罗伯特·卡帕在越南时拍摄的最后一组照片《越南的悲剧》 (图片来源:International Centre of Photography)
■非洲险情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依旧喧嚣:地区冲突不断,战地依旧危险,形势更加复杂。恐怖主义蔓延全球,危险可能降临到任何人的头上,包括普普通通的我。在15年下决心辞职成为自由摄影师之前,我在一家国企做了四年多驻外项目经理。地点,在非洲。
四年里,我参加过3次中国人的葬礼,其中一人死于恐怖袭击。驻外期间我也多次遇到、潜在的危险。一次,我在肯尼亚西北部靠近南苏丹边境考察。公路已经荒废,我开着越野车在沙漠里沿着公路的方向行驶。知道本地治安不好,路上我不敢有一丝怠慢,希望尽早通过。连续几个小时的驾车,已经十分疲惫的我突然看到前方出现四名图尔卡纳人(Turkana)。他们穿着特有的鲜红色部落服装,每人扛着一把AK向我招手,示意停车。我没有多想,踩下油门,绕过他们飞驰而去。他们见我不打算停车,四只AK同时瞄准了我。大概是子弹太贵,或者枪法不够好,最终他们选择没有开枪。就如这般不知是所幸还是侥幸,我至今毫发无损。
△ 背着AK-47的图尔卡纳人 ( 图片来源:IRIN news)
虽然逃过一劫,我心知好运不会每次伴随,懂得如何在危机中如何反应关乎性命。另一次,我在内罗毕旁听路透社资深记者的培训,他讲述了前线记者的可能遭遇和各种注意事项,包括如何选择住处,出行车辆,武器识别等,信息量极大,让我受益匪浅。去年11月,马里的一家酒店遭到枪手袭击,三名中国人遇难。我的一名同事一度成为人质后侥幸逃脱。据他所述的情况来看,如果这些中国人知道这些知识,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 去年11月发生的马里人质劫持事件中有3名中国公民遇难,图为被解救的中国人质 (图片来源:Anadolu Agency)
摄影一开始只是我在非洲消磨时间的业余兴趣,但四年之间,我不经意记录了肯尼亚飞速的变化。15年1月,外公去世。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无意中发现了3张他在索马里的照片,它们成为了他那段经历的最好证明。从那时候开始,用摄影记录生活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欲望,更是责任。一个月后,我递交了辞呈。告别国企“大有前途”的职位和丰厚的待遇,我成了一名自由摄影师。
△外公在索马里的照片
虽然还没有多少职业经验,但是我清楚自己想要做纪实摄影项目。考虑到很有可能会去一些偏远、动荡的地区,我开始在网络上搜寻针对摄影师的安全培训。
很快,“战地摄影培训”CPW (Conflict Photography Workshops)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周全封闭的的课程,既有战地安全也有摄影技能培训。三位摄影师导师在拉美、非洲和中东的动乱地区都曾留下身影,战地经历相加超过四十年。此外,培训导师中还有一名神秘的英军士兵A做教官。考虑可以和真正的战地摄影师面对面学习,刚刚走上摄影之旅的我最终选择了CPW。
△我在CPW培训的拍摄作品
■“战地”七日
2015年11月,我来到了西班牙安达露西亚(Andalucía)山区,开始CPW为期一周的培训。这里气候多变,昼夜温差大,和如今很多冲突地区类似。这是CPW项目运行的第三年。今年学员一共十人,来自世界各地,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经历:来自美国的雷思森是个90后,但已经是盖蒂图片社 (Getty Images) 的签约摄影师,很快将被派往非洲常驻。来自加拿大的布莱登身高接近一米九,强壮健身躯上到处是纹身。他是职业士兵,也是随军摄影师,希望未来去前线。
△摄影培训的山区
△地雷区标志
头一天,我们收到了自己的装备——防弹衣、头盔和急救工具等。教官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已经“身在战区”,我们的媒体站位于政府军和反叛军一处中立地带的高地,下坡便是“雷区”。由于是战区,每天食物、水、电都是限时限量供应。我们十人也两两一组,相互照顾。这些是基本的要求,而随着课程的深入,我们要遵守更多规矩,比如晚上只准用红色灯光,出媒体站必须穿戴头盔防弹衣等。
△装备和急救工具讲解
前三天的课程每天早8点开始,晚10点结束,既有理论也有实际操作。上午的课程主要是战地知识,包括战地急救,武器识别,简易爆炸装置拆卸等前线技能;下午是摄影相关课程,包括器材准备、器材保护、摄影技巧、前线编辑、申请拍摄资金等;晚上则是各位老师的作品展示,和图片故事的分享。
△急救课程
△图片编辑课
战地摄影师浪漫光环的背后其实充满艰辛。尽管三位摄影老师的经历说起来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这些经历都是性命攸关的危险。安德鲁 (Andrew Stanbridge) 在缅甸拍摄时被本地黑帮追杀,被迫躲进麻风病院里;路易 (Louie Palu) 在阿富汗坎大哈(Kandahar)5年,多次同美军一起行动,目睹了士兵和同事的死伤。
△在驻扎的营队准备晚饭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杰森 (Jason Howe) 。他还在背包周游世界时来到了当时动荡的哥伦比亚,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武装冲突,第一次看到死前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尸体,第一次遇到炸弹把一条别人的胳膊抛到他几米远的地方。成为了战地摄影师之后前往中东:在伊拉克巴格达,他住的酒店被炸弹炸掉一半,然而从废墟里跑出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继续拍照。在战区的长时间工作之后,杰森心灵曾一度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击垮,无法再上前线——直到2010年,看到仍然很多年轻记者和摄影师因为缺少战地经验死在战场,杰森和其它两位摄影师认为有责任分享自己的经验,于是共同建立了这个培训。
△战斗间隙抓紧换电池、格式数据卡、做笔记
后三天我们把我们的所学应用到模拟的战场,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最大限度模拟战地。我们离开了“媒体站”深入“冲突地区”扎营。白天是两军对战,我们分成两组分别拍摄政府军和反叛军。两队人马都非常卖力,可以说是真人CS的加强版。我们也在这一次次的“战役中”磨练着自己。
△和狙击手一起钻下水道
虽然只是演习,但来之前我们每人都买了保险、签了免责协议,给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打预防针。用的不是真枪,但是BB弹打在裸露的皮肤上会破皮;在山坡是跑动很容易崴脚摔跤;各种剐蹭和擦伤就更不用说了。还好的是,三天里除了一人腰伤复发不能继续,大家都坚持到了最后。
△检查装备,准备后三天的战役
■最后战役
对我来说,最后一天最难熬。
我们的营地在一个山坡,有些稀疏的果树,一条小路大概几十米,两旁有排水沟。晚上睡觉前,教官照常训话,点评这天的战斗和我们做的不足的地方,最后却突然宣布今晚的任务:“敌军会对我们的营地进行迫击炮袭击,大家要迅速穿上防弹衣,到排水沟里躲避。为了避免敌人发现,不准用灯!” 我是先天性夜盲,天色稍暗就看不清东西。幸好我的战友视力很好,我们两个营扎在一起,避难的时候他牵着我走。为了行动方便,我们提前系好了鞋带的靴子做枕头,把头盔、防弹衣放在身边,相机挂在脖子上,穿着外套钻进了又潮湿又冷的睡袋。
△山坡下的小路,路旁就是排水沟
由于白天的“战斗”,疲惫的我们很快进入梦乡。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我的眼睛感到一道白光,同时巨大爆炸声传来,声音响彻山谷。我迅速穿好防弹衣和靴子,戴了头盔。我伸出左手在空中半蹲着,等“战友”拉我去避难。黑暗中一个声音小声问我:“Are you ready? 准备好了吗?”我回答“OK”。随即我的手被握住,被拉着向前跑。一路上我闭着眼睛,一路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心里默默数了大概40步的时候,感觉脚下地势变化——排水沟到了。排水沟大概半米深,里面长满了草,里面满是凝结的露水。我们卧倒着,把双手放在胸前保护相机,脸贴在草地上。很快衣服就被露水打湿,身体冷的直哆嗦。过了一阵,老师们拿着手电,挨个检查我们状态,看是否合格。全部检查完后,我们才带着一身露水摸黑回去睡觉。
这样的“空袭”,一共进行了四次。一开始还睡一会儿,到后来一点风吹草动就精神紧张的睡不着。树枝折断的声音彻底的赶走了我的困意。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来。老师已经起来,准备烧火做咖啡。学员们也一个个早早起来烤火。吃了早饭,迎接我们的是最后一场战斗。
△讲解最后一战的地形
△和“反叛军”一同撤退的摄影师
最后的一天,政府军要对反抗军老巢彻底“轰炸”,所有人员要撤离回到山坡下面。我们向下坡前进,双脚灌铅,浑身酸痛。本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却听到一声爆炸传来,紧接着一阵烟雾在我们坡下扎营附近升起。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跑了过去,发现我们的“线人”痛苦的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腹部内脏外露。士兵A命令我们尽快急救,摄影老师则训斥我们不要忘了拍照,地上的伤员同时在哀嚎,场面极度混乱。
△“线人” 痛苦地倒在地上。追求逼真,老师用了动物的内脏
这时的加拿大学员布莱登主动站出来,指挥大家进行有序的急救。有人负责支撑担架,有人包扎伤口,有人辅助保护内脏,有人安抚伤员。大家在听从指挥帮忙的中间抽空拍照。随着急救的进行,士兵A告诉我们已经联系了支援,需要我们尽快将伤员撤回到高地等待直升机到达。于是我们轮流抬着担架向高地冲刺。那一刻,我感觉仿佛我们真的已经身处战地。成功营救了伤员之后,战役才算正式结束。
△“反叛军”的狙击手在瞄准目标
■回归生活
完成了战地摄影培训,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去战场了。相反,极大的难度和心理压力都让许多人都放弃了去战地的想法。从西班牙回来后的几天,晚上的一点响动都会让我醒来,而这仅仅是一次模拟的战场训练。
真正的战场没有浪漫。身在战地,每一天的现实都是对心理和身体的巨大考验。我看到了罗伯特·卡帕,也看到2015年60多名记者因公殉职。体验了这一周,我没有获得踏上战场的准备,但这场培训让我准备好了在未来沉着理性应对危机。或许,我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帮助自己,甚至拯救他人的性命。
△“战友”在为我包扎
编者注:作者是自由摄影师,现居纽约。本文所有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于作者,点击阅读原文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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