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我又梦见大雨中的马苏雷。初夏,伊朗。
远山在浓雾里看不清,巷子里的灯陆续亮起来。天黑得太早,湿漉漉的石板地面光影迷离。蔬菜店子尚未打烊,三五个男人在屋檐下吸水烟,吐出一口轻烟缭绕许久都不散去。烙饼的老人手脚麻利地在案前揉面。打铁铺子里还燃着红红的炉火。仍是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有雨落下来的声音。
就这样在窗前看雨,高山上的小村子,借宿于一栋朴素的民宅。
未完工的土坯建筑,一楼空置,没有灯,楼梯亦没有扶手。房东老太太领着我慢慢爬上二楼,这一小段需要在黑暗中试探摸索的通道,就像诡异的神话故事里到达另一个奇妙世界之前的混沌。二楼的房间里铺满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在昏暗的傍晚,隐约还能辨识出地毯中央巨大的花团,宝石的蓝色。
缷下背包,摘掉终日包裹的头巾,一头凌乱卷曲的长发倾泻而下。这样天生微卷的细软发质,彼此纠结,难以梳理,烦恼自知,像一团从未理清的爱情乱麻。
找出剪刀,没有镜子,就歪着头,一缕一缕地剪了,沙沙地声响。
我喜爱传统伊朗女人的装束,包头甚至蒙面。被藏匿起来的带有神秘感的美,需要更为独特的气质来建立辨识度。
我甚至将自己包裹得比当地女性更为严密,避免男人们有意无意地对视和碰触。只要我不开口说话,便能轻易混入当地人群之中。德黑兰的年轻姑娘们,将发髻高高挽起,随意在头上挂一片轻薄鲜艳的头巾,走路时头巾轻盈拂动,风姿万千,连我都看呆了。原本用以禁锢女性形态貌相的装束,逐渐被年轻爱美的姑娘们演变成一种装饰。这或许是一种微小的革新征兆。
曾经无数次梦见纱巾裹面,脚步凌乱,走在阳光炽烈的异国街头。人群熙攘,擦肩接踵,心却踽踽独行,如穿行大漠。
梦境、记忆和幻觉以及我们正走在当下的路,终是有着微妙的因果关系。
皮肤还带着从沙漠而来的细尘和干燥,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是那样的不真实,就像看了一场下雨的电影,镜头中的一切并未与我发生实际的联系。灯光下,灰白色木头窗台上正盛开艳粉的伊朗玫瑰,波斯菊被雨淋折了花瓣,楚楚动人。一只玳瑁纹的小猫在雨蓬下躲雨,听到开窗的声音,并不惊慌,一跃跳进室内。
这时,我看见雨里的顾。
我们各自从南至北穿越伊朗炽热的沙漠性气候,在北部的小山村再度不期而遇。我们在长途旅行,这一站是伊朗。
我叫他,顾,抬头看,是我。
然后,听见他几乎冲上楼梯的声音。他说,你把头发剪了。
嗯,就在刚才。
第一次相遇,在伊朗南部城市设拉子,二十天前。
那天清晨去警察局延签签证,长长的队伍已经排满一条街区。那么多的老人妇女和残疾人,从他们的长相辨认,可能是来自阿富汗的难民。他们的脸,在漫长岁月的等待中,沟壑分明,犹如雕塑。焦虑惊恐期待思念日复一日化作空洞僵滞的眼神。在烈日下,缓慢前移,面无表情。
队伍前面的难民,手里捏着一些证明文件,小心地试探。
我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好像站成了一尊化石。他的请求似乎未被受理,但他并不走,只是站着,嘴唇紧闭。目光落在我身上,直直地看过来,就像在发呆。我尴尬地对他微笑。
忽然,他的拐杖落地,身体径直向后倒下,后脑猛烈碰撞桌角,再重重地落地。我的微笑一下子僵住,声音堵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鲜血从他脑后汩汩流出。有人蹲下用手帕帮他捂住伤口,手帕一下便湿透了。他始终睁着混浊的眼睛,望向我们,或者望向黑暗的深渊,没有痛苦的挣扎和悲伤的眼泪,只是身体发出条件反射的抽搐。
他们摸遍他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摊开手说,没钱。
没有人叫救护车。甚至没有被围观,队伍短暂地松散又整齐地排列好。
我低声说,送医院吧,送医院好么。没有人回应。他没钱,没有人认识他,大家在排队办理更为重要的事情,顾不上他。也许,根本没人听懂我在说什么。
托着老人的头帮他捂住伤口的男人,与我对望一下,无奈地将他的头轻轻放在地面上。他浅灰色的眼睛只那样忧伤地看我一眼,我便明白自己的焦急和央求以及心底对麻木人群的抱怨是多么地可笑,我凭什么站在道德的高处要求这些逃离祖国的难民去做一件超出他们经济和能力范围的救助。他们的口袋,也许一样,空空如也;他们可能也曾在战争与饥饿中痛失过家人,像此刻一样,无能为力;他们耗费数小时争取到这庞大队伍中的一席之地,缓慢移动的队伍或许正通向一次命运的小转折。
我怀揣着花花绿绿的美金,却一再挪动脚步退后避开地上的鲜血。天性中对伤亡的恐惧,以及所受教育对麻烦事的逃避,我顶着一张惊慌伪善的脸,却无动于衷。我到达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仅仅一天,一无所知。也许他正在等待一个延期留下的合法签章,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等了多久,他有多老?
这里不是我的祖国,宗教与政治广受外界争议。不要参与到敏感事件当中去,是一个游客应该持有的正确态度。我在心里咒骂自己可恶的冷漠的价值观,但真切地知道,是的,我不能为他做任何事。
他渐渐停止抽搐。几只苍蝇飞了过来。
我捂着脸,忽然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它那么地迅速有力,像大自然一样高贵神秘。我看见水泥地上失血的青灰色脸,上衣口袋被翻转出来,烈日烘烤鲜血,苍蝇在上面打转,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几个便衣带走我,你看到了什么,就在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Nothing.Nothing.
又问了许多的问题,回答语无伦次,有时一个英文单词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就沉黙。
走出警察局,烈日如刀一般劈头盖脸划下来,腿一软,就倒下了。有人扶住我,他说我送你回旅馆。讲的是中文,他是顾。
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哭了一阵。他说,我也看到了。
死亡这个词,我写过很多次,以为自己并不惧怕。五年前,一个说爱我的男人身故。殡仪馆外面,漫天都是飞舞的纸钱。我在人群中抬头望向淡青色的天,一滴眼泪都没有。可我忍不住想象睡梦中的他正被推向熊熊大火,火苗窜起来,滚烫地灼伤他的皮肤。想到这里,我的皮肤就火辣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实在太具体,如身处炼狱。我那样的害怕死亡。
顾说,战争最触动我的,恐怕不是前线的滚滚硝烟和战场上的伤亡数字,而是浩劫后的人,他们眼里的绝望。不不,也许连绝望都少了,只剩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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