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跟顾,大部分时间并不多话。简单的默契,彼此明了。一生中能够喜悦相对的朋友不会太多。我心中最理想的伴侣关系不过如此。
清晨雨停,满眼苍翠,空气里是淡淡的泥土与青草芳香。
顾已不在房间。这一次,不是早起拍日出,他走了。没有告别。小猫还在脚边熟睡,蜷成一团。
他留下两张照片,一张樱花,一张红叶。
在我的背包上贴了纸条,“我几乎爱上你,可是在路上,一转身,便各自天涯。”后面留下了他的Email地址。
我把照片夹进书里作书签。纸条撕下来,想了想留下无用,顺手贴在了窗子上。
这时候,猛然想起昨夜的梦。缅甸,柚木乌本桥,日落已尽,天边尚有一丝嫣红,跟顾并肩在桥上走,古旧的木板吱吱呀呀。红衣的僧侣迎面走来,顾把我交予和尚,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梦中并不惊慌,好像原本就在履行某种使命,接受到来的一切。只是天亮回想起来,心有不平,他在梦里梦外都用了沉默离去的方式。
夏日里马苏雷的夜也有一种初秋的凉意。
昨夜窗外,灯火稀疏,树影绰绰,烟雨濛濛。在一盏光线微弱的白炽灯泡下,我写完一个关于两小无猜的故事的结局。她在大雪的冬季回到故乡,站在红砖的旧宅前与男子告别,无人的老街种植笔直的水杉,雪无声落下。他叫她的乳名,把她裹进大衣里。她把脸贴在他的心口说,我隐约感到,会在一个远离文明的遥远地方停下来,那里气候炎热,没有冬季,它在浑浊如谜的人寰中给我方向的牵引。我只是回来与你告别,任何发生都不是偶然,总有一天会获得解释。
写完结尾,不觉泪流满面。人是否都具有可怕的多面性?我只能在文字里倾注单纯与专注的珍贵情感,怜悯与承担,笃定与永恒。而面对现实的情感与欲望,却是迟钝疑惑的。至今我仍不能十分确认爱的含义与形式,是白首不相离?是愿为伊人故?我努力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爱是什么味道,什么颜色,什么温度,是否比早餐的蓝莓果酱更加甜美叫人念念不忘。那些把爱挂在嘴边的人,谁又能解释清楚?说出去的爱字,就像吐出一个烟圈,几秒钟就散了。
顾显然有些无措,很多时候,他显得孤僻和沉闷,为了打破沉寂轻轻地揽了一下我的肩,他说,来看看我拍的马苏雷的夜。
凑近相机翻看照片,夜色里的灯光妩媚动人,蔷薇花瓣薄如蝉翼,雨巷深邃悠长空无一人。我爱马苏雷的静谧,像一支森林月光下的小夜曲。一抬头,与顾四目相对,仿佛一霎千年,也许在那时空里,最适合发生一个温柔缱绻的轻吻,可我们各自目光躲闪,为内心短暂的凌乱寻找了一个平淡的话题。
夜深,在地毯上合衣躺下,一夜无话。
我在马苏雷走了大半天,从山脚到山顶,下来,再上去,不停地走。依赖身体的忙碌来实现无暇思考,或以暴饮暴食来对抗脑力活动,这是自欺欺人却行之有效的办法。
浑浑噩噩地过一生最为妥当,苦的时候遗忘,痛的时候麻木,快乐时跳舞,欢喜时相爱。我知道的。
我仍以赤子之心等待,带着诗意的爱情。喜悦、娇羞、含蓄、芳香。洁白柔软,好像初夏的茉莉。可,谁知道呢,那么多人张开双臂迎接的,不过是一段被欲望填充的乏味婚姻。还是倔强地等。
一个人坐车返回德黑兰,小旅馆里满满的韩国人日本人。
有一个日本女孩子长得非常好看,长长的直发,皮肤极白,嘴唇涂成鲜红色,总是一个人站在天井那里抽烟,手指纤长,她有时用手掌捧着阳光,认真地发呆,看上去诡异极了。就像是,像是不在人间。
韩国男孩木山,还没走,他究竟住了多久?依旧窝在床上看电影,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是个德黑兰万事通,酷爱手绘地图。哪里能买到韩国泡面和日本酱油,哪里的鲜榨果汁最便宜,哪家餐厅斋月白天仍然营业,了如指掌。
新来的韩国老爹带着十几岁的儿子,他们在长途旅行,从南非一直走到了伊朗。有时候觉是他们不是父子,在中国,几乎没有这样的父子。
我对这位老爹说,你是个好父亲。
他耸耸肩,微笑道,全世界都这样说,除了我自己的儿子。
那年轻的男孩子羞涩地低下头,他看上去干净健康,浑身洒满阳光,蓬勃的青春就像盛夏枝头上的绿色果实。也许他曾经对父亲叛逆或不解,但是此刻他扬起嘴角,对老爹说,全世界都认为你是个好父亲,也包括我。
老爹在儿子的肩上轻轻捶了一拳,这是男人之间情感的表达。这一拳饱含了父亲的无限怜爱和欣慰,胜过任何语言、拥抱和眼泪。倒是旁观的我,忍不住鼻子酸楚起来。回想起自己曾被父母当成男孩子一般养大,什么时候开始从彼此理解到无话可说了,我竟然完全疏忽了这个变化的过程。对情感的认知,我那样的迟钝。
他们买到一种好喝的果汁,两人同喝一杯,正巧看到我,便把杯子递过来,我直接用他们的吸管喝上一大口,三个人就傻傻地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快乐。
旅馆前台永远围着几个人抽水烟和下国际象棋,经过时,他们也会把烟嘴递过来,我有时抽上一口,苹果味儿的。
还有一个伊朗男人告诉我他娶了一个中国太太,我不信,他便翻出手机照片给我看。是的,与一个中国姑娘的婚纱照。可是照片再翻下去,出现几张外籍妓女的脱衣照。我若无其事把手机还给他,这是性暗示么?伊朗男人是有多么性压抑呢?不能发生婚前性行为,街上的姑娘全都包着头,很多黑袍子从头到脚包得严实,只露出眼睛。情侣不可以在公共场合亲热,甚至牵手都不行。严格的伊斯兰教义下成长的伊朗男人,手机里却存着大量女性裸照——跟婚纱照保存在一起。
我想起曾经在卡尚住进一个当地家庭中,晚上男主人打开电视机,手握摇控器快速换台,新闻电影综艺全都没有兴趣,节目切换了两圈,才锁定一个购物频道。电视屏幕上重复滚动播放的是一个内衣秀,身材火爆的洋妞扭动腰肢,双手抚摸丰满的胸部,眼神迷离,红唇撩人,以此展示性感无比的塑身内衣。反反复复,总不见结束。模特的表现力极为强烈,像一团热辣得快要燃烧起来的小野兽。男主人盯着屏幕如痴如醉。我对广告本身没有异议,可是显然,他把它当成了性爱影片的替代品,被内衣包裹下的身体挑逗得饥渴难耐。生理的欲求被压抑到只能通过一个内衣广告获得安慰。赤裸的性索然无味。
在旅馆里,大家排队洗漱,天台上晾满衣物,挤在前台巴掌大的地方上网,每个人都被沙发里的猫挠过,斋月里经常自己动手做饭,我早已忘了这是在旅行,这分明是,生活。
德黑兰市中心的交通极为疯狂,想要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穿越马路,我只能硬着头皮不管不顾。第一次过马路,试探了好几次,所有车辆都不减速,摩托车和破旧的老爷车咆啸着径直逼近,我吓得连忙退后。旅馆老板走过来,一手提着我的胳膊,一手向飞奔的车辆示意,快速将我拎到街对面去。那些车就在距自己一米远的地方,吱地一声停住,司机把头伸出来,哈哈大笑。
因此我知道他们的车技一流,车况良好。在之后的日子,索性像鱼一样穿行在德黑兰拥挤嘈杂的车流里,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淡定地穿过马路。
我对混乱的城市有着莫名的好感,时常想念印度那些迷宫般的小巷。在那里,牛高高地站在垃圾堆上寻觅食物,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只牛吃下一支完整的长柄扫把。男人们在闹市区背过身去对着墙小便。路边有人叫卖加了豆蔻的奶茶,杯沿上站着苍蝇,我一饮而尽。混乱就像一片浑浊的海洋,如若深潜其中,便易忘了自身的存在。不再关注自身,自然地接受各种事物,那些自以为美好的、邪恶的、喜爱的、厌憎的、在乎的、不屑的,最终都因存在而合理,你会发现它们本身带着某种不受干预的秩序,就像季节的更替,月亮的圆缺,耕种的时节,一一到来,身体仿佛在混乱中与自然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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