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hhad hotel价格低廉,几乎是背包客的首选。提供免费的厨房,免费的网络,窗外便是华丽的清真寺,十五分钟即可走到德黑兰大巴扎,地铁和公交站近在咫尺,进入旅馆后无人严格监督女性是否佩戴头巾。重要的是,可以在天台上随意晾晒女性衣物,比起在伊朗住过的其它旅馆,这里显得更为轻松。我只有两三套衣服,在炎热的中东,及时洗晒一直是个问题。
想起初到伊朗时,住在设拉子的小旅馆里,四处查看,未见任何人晾衣服。我太想洗衣服了,几乎无法忍受衣服上被阳光烤干的汗渍。于是我问房间里的日本男人,他恰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在深夜拿着电筒爬上天台,寻觅了一个角落,拴上绳子。他非常细心地将绳子绑成三角形,解释说“你是女人,你的衣服晾在里面那条绳子上,我的晾在外面这两条,刚好帮你遮住,我不确定你的衣服可以晾在公众场合。”细致周全的日本男人。他叫平尾智亮。天一亮,他便跑上天台帮我把衣服收回来。这种细小的动作,最让我无法招架。
亚兹德一别,已有数日,在那之后每次趁夜色晾衣服时,我都会想起他。
与路上大多数日本男人的沉默内敛不同,他喜欢交谈,酷爱学习中文,对中国的一切充满好奇,问题多得像记者一样,得到答案后会立即用笔详细记录。我们在伊朗同行几日。
他背包旅行近二十年,其中七次前往中国,喜欢中国文化和中国姑娘。他认真地问,我已经在日本买了房子,这样可以娶到中国老婆了吗。他当真研究过中国国情,深知大多数传统中国人的婚姻先决条件以及房子对中国百姓的重要性。我虽笑着鼓励他加油,心里却有一丝身份的悲哀。我是否可以理解,在他眼中的中国姑娘,爱情和婚姻通常与物质条件紧紧捆绑,房子才是娶中国妻子的基本前提。
原本在中国城市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看似顺理成章的观念,却让我笑容僵滞羞愧尴尬。毫无疑问,我也曾经,并且还将为生活营营役役,交换更为优渥的生存条件,尚无资格与世俗的需求撇清关系。但爱情,怎么会这么重?
有时我们因为某个敏感话题而争执,中国人与日本人恐怕难以就个别问题达成共识。争吵过后,他为言行而道歉,但从不动摇观念。我们不能互相说服,和解的方式只有不再触碰争议。
自从他帮我在设拉子的旅馆天台上晾了衣服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特别亲近。我在公共浴室洗头,他在门口守候,小声说,外面没人,快出来吧。于是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没法包头巾,在他的掩护下快速躲进房间。我们分食一份套餐,晚上在多人间里各自讲白天的趣闻。他的手掌里不小心扎进细刺,我捏着他的手,用针尖划破他的皮肤挑刺,他认为这场面温馨极了,可我已经吓得手软。坐长途汽车时,他拍着自己的肩说,来,靠在这里睡会儿吧。真诚温柔的样子,我只觉得有趣,并不会真的靠过去。
可是,旅途中所有的暧昧都是过度的。
在亚兹德的多人间里,只有我和他。我趴在床上看书,他在收拾东西,突然不知道怎么了,他赤脚走过来,跪在我的床沿上,从身后环抱住我,刚剃过胡须的下巴触到我的脖子。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这猝不及防的意外令我紧张,指着他质问,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他却一副无辜的表情,赤着脚沉默地回到自己床上。
大家都说容易被中东男人骚扰,我在伊朗第一次被骚扰竟然来自一个日本人。我还在心里替他辩解了一下,不应该啊,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是否因为我不自觉地给出了模糊的暗示,传递出喜爱或者可以靠近与侵犯的讯息?两性关系之间的亲密程度,都要经由身体的接触来相互确认?不不,我并不想与他开展一夜情或者恋爱。我很清楚,我不爱他,不可能将身体交付,即使一个拥抱也会紧张防御。这拥抱显然包含了对肉体界限的试探。
暧昧怎会恰如其分呢?旅途中短暂的陪伴与关照,之所以显得格外珍贵,是因为我们经历过独自一人的孤寂,为人海茫茫中的偶然相遇赋予了更多意义,以此滋生灌溉脆弱的经不起推敲的情感。暧昧本身已经越界,若非小心翼翼,难免碰触到对方底线,幻像戛然而止。
我无法与他对话,第二日甚至没有正式告别。他默默地倚着旅馆的大门送我,我没回头。
平尾智亮回到日本后,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他说,发生在亚兹德的那个拥抱,我很抱歉。我并非想要轻薄你,在我的观念中,认为拥抱不仅仅发生在恋人之间,我以为你跟日本姑娘一样。你了解外面的世界,因此我误会你能够接受这个拥抱。总之,非常非常抱歉,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我已经不再生气。无疑我并不讨厌他,在一起时甚至可以恣意地欺负他。“平尾智亮,我要喝水。”“嗨!马上!”
虽然那个拥抱,我不认可仅仅出于朋友间的亲密,因为它发生得太突然,没有征兆,但是他的道歉我接受。
我回信给他,“平尾智亮,你说过如果我去日本,你会亲自做料理给我吃,还记得吗?”我原谅了他。
也曾遇到过少数年轻的男孩子,在短暂的旅途相伴中,出言不逊,行为失礼,幼稚冷漠,玩转利益关系。一转身便又嘻皮笑脸,并不会意识到自身表现不妥。宁可永不相见,也不会因自省而正式道歉。在他们看来,萍水相逢,不必长久,无需珍惜。反正互不相识,随时可以再无交集。
平尾智亮经常写信给我,开头用中文写我的名字,信中介绍日本的风景、食物和茶,询问我身在何处。英文中夹杂日文和中文。我在路上简短回信,附上一张当时的照片。在信中跟随彼此了解更多的地方。
如此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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