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da’s house是日韩背包客在埃里温的据点,费用约两块五美金,就在火车站附近,交通便利,火车站大厅内提供免费的无线网络。在德黑兰旅馆里住了多日的韩国男孩木山推荐我来,没想到一进Rida家,正撞见他在里面。他也到了亚美尼亚。晚上发现在德黑兰见过的日本男孩石川也过来了,大家都挤在Rida家。
一起做晚饭,那情形好像又回到德黑兰,几个人聚在旅馆天台上的小厨房煮泡面,偶尔也吃海鲜。那时候,我总在排队等候的间隙,看阳光下华丽庄严的清真寺圆顶,大片灰色的鸽群划过天空。木山常模仿老虎叫声吓唬追赶厨房里偷食的小猫。石川永远塞着耳机,跳着舞步做饭。换了个国家,换了个厨房,还是同样的几个人。人生何处不相逢。
床位有限,我便睡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空气清新,清晨要从床上捡拾落叶。半夜有些凉,冻醒后索性起身把背包里所有的衣服和围巾全部倒出来,往身上一通缠裹,继续倒下蒙头大睡。脚尖触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拧开手电照看,一只灰白色的小猫蜷缩在床上。索性把它抱入怀中,互相取暖。
我把这个情景拍下照片,在日后的旅途中,遇到客满的旅馆,总是央求他们照此帮我在院子里搭个小床。有一次在土耳其,旅馆老板看了照片后哈哈大笑,他说真拿你这姑娘没办法,好吧你愿意睡在院子里还是天台上,天台上有一间储藏室,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爬上天台一看,天啊,正对着蔚蓝清澈的爱琴海,无敌了。
木山很快又成为亚美尼亚万事通,就像在德黑兰一样,他热情洋溢地传授新的经验。从地下通道里售卖的廉价面包到市中心的脱衣舞秀场,无所不知。
我喜欢木山强大的信息收集能力和乐于共享的精神。在不同国家的小旅馆里,经常能发现日本人韩国人留下的笔记本,记录着旅行路线、推荐、骗局、手绘地图甚至个人游记。毫不吝啬地分享着旅行指南和路途欢乐。但中文的留言薄很少,包括我自己也极少留下只言片语。国人自助行起步较晚,分享的习惯尚未建立,又迎来网络信息便捷迅猛的时代。我常借阅日本人的留言,因为文字相近,大致可以看懂。有时被日本人误以为是同胞。
可是在Rida家,我看到了一本字迹娟秀信息详尽的中文功略,满满的,像一本书。来自一个叫野蛮青春的姑娘。记录了无比详细的高加索和中东旅行信息,并画下简洁的地图。在其中一页的指南中看到一句话“喝了酒,有点醉,却还是无法入睡,又爬起来写书了。”虽未曾见过她,脑中却突然浮想出她的样子,年轻的、调皮的、率真性情的模样。这个长时间在路上独自坚定行走的姑娘,朴实低调地耗费大量精力为中国游客收集保留下了珍贵的信息,我从心里尊重她。
从Rida家出来,火车站旁边有一个市场,每天清晨,都能见到体形丰腴的亚美尼亚大妈系着围裙出售手工的乳酪。水果摊上色彩丰富,桑椹、蓝莓、樱桃、西瓜、杏子、石榴、葡萄,新鲜诱人,堆放整齐,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调色盘。有时买一个西瓜,放在Rida家冰凉的地下水中,晚上与人分享甘甜的冰镇西瓜。
这个市场的白天远没有凌晨四点钟时热闹。那时候批发蔬菜水果的车辆热闹地从火车站广场上涌来,玉米堆成小山,整筐的水果正在装卸,车灯凌乱地移动,交易的谈判声此起彼伏,流浪狗在市场穿梭,几个司机在角落里抽烟。而我,第一天抵达埃里温是凌晨两点,告别搭载我的伊朗司机大叔后,在漆黑的火车站广场上,靠着背包等待天亮。RIDA家是私人住宅,那时大门紧闭,所有人已经入睡。我不知道上哪里找另一家廉价旅馆,一想到再过几小时天就会亮,便决定先在外面混一夜。
那一夜是如此的漫长。无处可去,无法入睡。有时候钻进市场里走走,我依然包着头巾,在亚美尼亚一下便被认出是外国人,几个男人陆续搭讪,我低头不语快速离开。有时去主干道上看看打烊的店铺招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昼伏夜出的吸毒者神色恍惚从身边飘过。最终还是留在火车站门口,忍着经期的不适,坐在一张废报纸上等夜色散去。
回想起来并不觉得苦。当人有所等待时,便意味着还有所希望。希望仿佛是肉身不可或缺的营养药剂,失去它便迅速枯萎消亡。人不能轻言绝望,这等同于放弃生命的成长。捱过漫漫长夜,捱过人生的孤寂,黎明破晓,绝处逢生。
我的前半生,并没有经历过真正贫穷的日子。或者可以这样说,贫穷一方面是一种客观状态,一方面是一种心态。童年时期物质相对匮乏,可我心里从不苦闷,每天都能吃饱饭,衣服没有补丁。我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追求,对物质没有过多迷恋。从心态上讲,我简直活在一种自满之中,所以总是显得目光短浅,不够努力上进,乏善可陈。旅途中的辛苦着实也不值一提,能够出来走走看看,已经比许多人幸福百倍,回顾起来,脸上全是笑意。
亚美尼亚很小,我始终认为最美的风景就在那天的货车外,即使错过其它,也不遗憾。除了用一天去了格加尔德修道院外,其它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埃里温的街头,走走停停。
埃里温的小巴车实在令人难忘。许多车身有标注中国或日本支援的字样,内部空间狭小低矮,但似乎总是满员超载,如果不幸没有座位,就只能低着头弯着腰站立,车顶的高度根本无法满足成年人直立的身高。大家都以龙虾弯曲的姿势挤在一起,重心不稳,转弯或急刹时经常向同一个方向重叠。如果运气好站在天窗的位置,用力把天窗推开,半个脑袋伸出车顶,才能稍稍缓解扭曲的的身体。
大部分男士会为女性让座,可通常太拥挤难以具备让座条件。有座位的人会主动帮身边站着的人拿东西和抱孩子,因为站着实在不方便用手拿任何东西。这情形看上去非常有趣,大妈膝上放着三五只皮包,或者逗着怀中的婴孩,但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每当我奋力挤上车后,就有人伸手示意帮我拿背包,便愉快地递过去。中国人所警惕的公交车小偷,在亚美尼亚恐怕闻所未闻吧。陌生人彼此关照与信任,有几次因为太拥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背包在谁的手里。
亚美尼亚女性普遍身材丰腴,夏季穿着简单性感,在小巴上弯腰站着,眼睛经常正对着座位上姑娘的酥胸,一路春光。当地人却似乎早已习惯。而不远处的伊朗,那里的姑娘与此判若天渊。
每天乘小巴在城市穿行,很快忽略舒适度。这是我与陌生城市亲密接触的方式。
埃里温坐落于拉兹丹河畔,我喜欢市中心广场午后慵懒的阳光,粉红色的瑰丽石头建筑气势恢宏,露天咖啡馆里年轻美丽的女子慢条斯里地搅拌着咖啡,野猫优雅地蹲坐于街角,位于土耳其境内的亚拉腊山白雪皑皑,清晰可见。城市小巧精致,生活散漫,阳光充沛,唯有经济看不出蓬勃的迹象。据说移居海外的亚美尼亚人口多于本国人口,除了早期的移民和流亡人数,每年仍有大批的居民向外寻找工作机会和更好的生活。
一日,有幸在街头受到一位英文老师的邀请,去她家中品尝手工咖啡。老式建筑,面积不大,阳台上可远眺亚拉腊雪山。欧式水晶吊灯,实木地板,满墙的书籍,书架上摆放几只残缺的玻璃大象和远在德国的女儿照片,茶几铺着洁净的白色刺绣桌布,沙发前一小块红色手工地毯,编织出复杂的圣经故事图案。她独自居住,生活简洁,却觉察不出落寞。
我庆幸可以走进当地家庭,这种真实的生活感受远比新闻报道更为血肉丰满。
亚美尼亚历史悠久,几经兴衰,曾经疆土广阔,国力强盛,却饱受战役、屠杀、流亡、领土分割、高压统治、宗教排斥与复苏挫折的苦难,先后被罗马、安息、阿拉伯、蒙古、土耳其、波斯和格鲁吉亚人统治,后归属俄国,直至1991年苏联解体,方才独立。至今仍与邻国阿塞拜疆存在领土争议,与土耳其存在关于种族大屠杀的历史认知问题。
经历苦难却又被世界遗忘的亚美尼亚人,精明能干,气节不屈,信仰坚定,这让我想起二战后犹太人。
她有不错的职业,在首都市中心拥有住房,女儿在欧洲工作,或许算得上无忧的中产阶级。语速轻快,穿着得体,笑容优雅,可以对着地图大方地谈论亚美尼亚历史。她甚至是有些骄傲的,仿佛展示着历经沧桑侵略史后仍顽强生存并不改信仰的亚美尼亚后裔精神。指尖划过地图上那些如今不属于祖国的疆域,她说,亚美尼亚曾是西亚强国。又说,诺亚方舟就在亚拉腊雪山中。
她一边做咖啡,一边聊着天,突然无奈地笑笑,对我说,不要谈论那些乏味的事情,不如你也来试试亲手磨咖啡。
我学着她的样子,手握一支小小的柱状铜器旋转研磨咖啡豆,看似容易,事实上需要较强的臂力。等待咖啡的时间里,她先端上亚美尼亚独特的酸奶,清洌的原野味道,并不稠腻挂杯。然后是Lavash (薄饼)、奶酪、酸辣椒和蕃茄,卷在一起吃。
咖啡煮好,不滤渣,也不搭配奶和糖。口味略苦,但香气浓厚,闻之陶醉。这一小杯浮着泡沫的深色液体,几乎是每个亚美尼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从邮局里挑选了一张印刷亚美尼亚废弃的古都安妮的明信片,坐在市中心粉红色建筑的廊柱下,写下:“高远的天空下,这坍塌的残垣断壁所散发出的宁静久远,最能诠释亚美尼亚自豪的历史和悲情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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